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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国医疗器械出海的热议里,充斥着太多口号——去年是出海元年,今年是出海大年;要么出海,要么死去;出海,抓住最后的暴富机会。
国内器械巨头的国际成绩单,暗中释放着淘金的诱惑:
2023年,微创医疗的产品在全球5地获证,意味着可在全球销售,速度远快于同行;威高集团海外客户已总数有7530家,包括3265家医院和2243家经销商;迈瑞医疗出海20年,近几年境外销售占比达4成到5成,如今向高端迈进,全球Top100家医院中覆盖了75家;联影医疗出海时间不久,但2023半年报显示,其境外收入达7.18 亿元,占公司业务收入 13.62%,增长 32.29%……
中国的头部医疗器械企业在远洋开疆拓土,硕果累累,吸引了整个赛道的人。国内器械商的出海论坛开始越来越多。论坛上,没有出海的公司翘首盼望,把远航归来的人层层围住。
但一心炽热、期待出海淘金的人却很少知道故事的背面:
微创虽然在海外频频拿证,但销售额并没有激增,出海没有扭转连年亏损的局面;国内一家耗材巨头从1998年起布局海外,至今仍锚定中低端市场,利润微薄;一家器械上市公司出海印度时,一度遭遇大量应收账款被拖欠的局面;上市器械公司南微医学遭遇“专利杀”,因“Sureclip止血夹”被指专利侵权,2022年~2026年需每年向波士顿科学支付240万美元专利许可(金麒麟分析师)费……
出海是时髦热词,但这场远洋淘金早已是“富贵险中求”的概率冒险。遍地黄金那是旧日叙事,所谓的大航海时代,其实在踏出国门第一步,就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人家凭什么买你的产品?
富贵险中求
一旦开始出海,层峦叠嶂的野心就会瞬间幻化为具象的命题,一一摆在面前。
至少几年前,方炜就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公司虽然喊响了出海口号,但实在没有出海的基因,甚至连冒险的决心也没有。“当时出海就像小婴儿被扔在大海里,非常艰难。”
那是2020年前后,公司高层关于要不要出海经常讨论,“公司高层的意见不一,经常吵。”支持者认定,出海可以提高未来估值,有助后期发展;但反对者更务实,公司现金流紧张,存货量高,出海投入的不确定性大,风险高。后来公司终于决定启动出海业务,但新问题又出现了——“团队能力非常弱,竞争对手非常强”。
国际市场上,国际医疗器械巨头早已埋下盘根错节的利益链,像防御的地雷阵,中国企业几乎无处踏足。“在东欧市场,GE、西门子这样的老牌跨国公司雄踞多年,我们很难挤进去。”方炜感叹。
找大使馆、当地侨领的关系、媒体宣传……都试了一遍,直到一个机会出现。2021年初,一个国际医疗展在东欧某国首都举办,参加国际的行业性展会,往往是让国际市场认识中国品牌的第一步。方炜的同事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提前半年就向公司高管申请资金,筹备展会。
阻力再次来自公司内部。“内部反对声音非常大,那笔钱不多也不少,有些高层不愿意花这笔钱,也不愿意投人。”
对于一个现金流紧张的公司而言,出海是一剂很猛的药,整个公司都跟着颤动。没成绩之前,力主投入的每一笔钱,都要向上级阐明充分的理由。
直到一天,领导终于松了口,批了钱。会展一切顺利,海外团队的员工兴奋地说:“我们在这里终于站住脚了。”只是“站住脚”是海外团队的兴奋,公司高层更关心的是实销量。
领导问海外团队负责人:“展会也办了,钱也花了,你们签了几台?”回答是:“签了一台。”
据方炜回忆,“公司想要的是‘我花了钱,你要快点做出实质的成绩’。”
富贵险中求,但要冒多大的险?没人说过。
对国内不少医疗器械公司而言,过着本就不富裕的日子,要舍多少本钱和时间去搏一个薛定谔的富贵?很难决定。
寻找“地头蛇”
“你找的是哪家代理商?”破局海外市场,所有人关心的另一件头等大事是“找没找到当地对的人”。
对的人,通常就是当地的代理商,中国企业家习惯称之为“地头蛇”。在医疗设备领域,这些“地头蛇”往往在当地有极强的政商关系和医院关系,能帮助各国的器械厂商把产品卖给医院、打开市场。
一个关键人物,有时是开启一个国家的市场的一把钥匙。
国内另一家头部医械公司的人士告诉《健闻咨询》,他们公司在布局西亚和东南亚市场时,因为所招的代理商能力不同,两地的销售业绩可谓天差地别。
2020年,这家公司出海的第一站是西亚某国。通过一位当地代理商,成功打开了该国市场,占有率一路飙升。“业内都说不要和这个国家做生意,那是个特殊又野生的市场,但我们公司找对了人,反而成功进入了。”
相比在西亚的成功突破,这家公司一度在东南亚吃到了最苦的闭门羹,成了高层“心中的痛”。
“东南亚最头破血流,一直进不去。”上述人士告诉《健闻咨询》,高端医疗器械的推广往往要从学术入手,东南亚不仅区域学术水平有限,仅有的高端学术资源也早已被GPS(指国际医疗器械三巨头,指GE、飞利浦、西门子)等巨头牢牢占据。东南亚地区的医械代理商不认中国品牌,在当地的刻板印象中,中国品牌与“盗版”直接划上了等号。
这无异于判了销售渠道的死刑,一个势单力薄的中国企业想要翻转日积月累的地缘印象,一时间几乎毫无可能。多位中国医疗器械商向《健闻咨询》表示,对中国医疗器械企业而言,很多时候,出海所考虑的不是“想去哪里”,而是“能去哪里”。
来自陌生市场的怀疑,国内知名超声设备企业飞依诺也曾经受过。
飞依诺是国内少有的生产高端彩超的公司,十年前进入欧洲市场时,德国的专家们看过产品,询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的产品是Made in China,还是Design in China?”飞依诺联合创始人田园告诉《健闻咨询》,“他们接受Made in China,但不接受Design in China,当时的他们还认为Design in China意味着落后。”
专家的印象也代表着代理商的态度。飞依诺发现,欧洲的代理商体系大多稳定,和厂商之间的关系也稳定,10年、20年的合作比比皆是。
已经站在了人家的地盘上,暂时没有大代理商愿意接,飞依诺的方案是玩一场“地头蛇”的养成游戏——先和小代理商合作——一个只有两人组成的代理公司。
飞依诺也赌了一把:做独家代理,代价是销售会很慢,但好处是代理商会帮中国器械公司做品牌推广;如果找分销商,今天帮你卖,明天竞争对手降价,他就能帮别人卖。“我们不能一直做个不知名的中国品牌。”田园说。
地推和展会双管齐下,5年之后,终于有大代理商找上门,“我观察你们5年了,你们每年都在进步。”
飞依诺知道,这时能在欧洲市场站住了。近几年,飞依诺有信心自己的产品可以和巨头的顶级产品同台PK,也更加重视学术推广与品牌推广战略。昔日这家二人的代理商,也随着飞依诺的成长变成了一家有三四十人的代理公司。
现实中,和代理商合作有成功经验,自然也有踩坑教训。
一位从事医疗器械出海多年的行业人士向《健闻咨询》分享了这样一个故事,多年前,他在欧洲某国有一家很不错的独家代理商。但他想要开拓更多的渠道,于是就给几十家经销商发邮件,打电话,“当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没想到,那家关系不错的独家代理连续几个月未下单,他找到独代当面询问,独代拿出了他发给另一家公司的邮件,当场问:“这是不是你发的?”
在文化背景错综复杂的海外,中国人骨子里的勤奋和聪明,并不总是会带来好的结果。“出海真的不要乱来,要守当地的规矩。”他总结道。
塔尖与塔底
2024年4月初,上海最好的季节。一场近百人参加的医疗器械出海论坛上,主办方用“像十年前的互联网”形容这一波的出海新浪潮。
论坛上人头攒动,“像十年前的互联网”的说法更像一针兴奋剂,给场内带来无尽的想象。
提前到场的参会者三两一圈,相互寒暄,名片在指间传递,微信扫码后“叮”的声音不时响起。几位器械厂商的人,拎着行李箱匆匆而来,风尘仆仆中生怕错过什么。一位医美器械厂商老板看重毗邻的东南亚、未知的拉美,他说,“现在还没出海呢,先过来了解学习一下。”
现场还有帮助器械商注册、临床、商业化的第三方服务商、猎头公司、律师,甚至翻译公司、信息公司一应到场。一位第三方服务商直言:“今天就是来加大家微信的!”
人在那种环境下,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这就是中国医疗器械最好的大航海时代。
嘉宾逐一上场,分享出海经验和教训;台下的人全神贯注,记下来出海时少走些弯路。所有人关心所有问题,最终又汇到一处:在海外,怎么把东西卖给外国人?什么方法能把生意越做越大?
当答案层层揭晓,台下人的脸上露出了不同的神情,那是三种不同的出海叙事。
在塔尖,空间狭隘,想跻身其中,要么有独一份的技术实力,要么有雄厚的资本支撑,他们的经验与故事往往难以大规模复制。
联影通过产品力高举高打创新出海的典型,有这般技术与底气的公司少之又少,即使如此,联影的出海之路也并不容易。“联影一开始就坚定要进入欧洲市场,但真正的突破是在上市以后。联影在欧洲的布局,一开始从波兰和西班牙,这些经济相对弱势的欧洲国家开始做的。”一位内部人士透露。
另一类是通过在海外“买买买”、并购公司、开疆拓土的资本型公司,迈瑞医疗无疑是其中的典型。即使在出海热的档口,所有业内人也都公认,迈瑞和出海的中国医疗器械公司都不同,它从最初走的就是跨国公司模式。
“收并购是进入海外市场一个非常可行的办法。”浦银国际研究员胡泽宇告诉《健闻咨询》,纵观国际医疗器械龙头企业的发家史,早期一般均通过少数几个拳头产品站稳脚跟,后续通过收并购扩大规模。“和创新药有所不同,医疗器械的特点在于单个赛道天花板较低,但赛道非常多,一家公司很难做到所有赛道都懂,最快的方法就是收并购。”
2008年,迈瑞收购纳斯达克上市公司Datascope医护监控设备业务,拿到了销售渠道和品牌认知度,之后逐步打开美国市场。尝到甜头后,迈瑞又在IVD、输注泵、骨科及内窥镜业务上收购了近10家公司,还花费1.05 亿美元收购高端超声影像制造商Zonare,杀入国际高端超声市场。
“想在傲娇的发达国家市场,如果不做OEM(即代工,俗称贴牌),要自己品牌出海,就得收并购。”一家头部器械公司前战略负责人王涵说,迈瑞刚出海的时候,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合作伙伴,很难打进发达国家市场,买厂是最好的出路。
塔尖上的医疗器械公司,要不谋求上市,要不已经上市,在他们的出海叙事中,必须有一部分留给“在资本市场上讲好故事”。
在这种刚需的引导下,属于塔尖的出海永远绕不过“收并购、自建团队、直销、坚持自有品牌、在国际打出知名度”这些动作。
而在塔尖以下,那是茫茫的大多数。这里的叙事是:走量与生存。
对部分国内医疗器械企业来说,出海并不是野心勃勃的远征,甚至有点像被迫的逃亡。公司里,订单是最重要的,无论来自国内还是国外,无论代工出海还是自有品牌出海。这类公司的目标永远最务实——稳住产能,活下来再说。
这其中,出海以中低值耗材为主的国内耗材巨头W公司是走量中的异类。在这家公司的视野里,产品的属性决定了他们的打法。
即便2010年其就在美国并购了数家公司、此后在国际上也多次并购海外公司,同时在美国也拥有自己的研发中心和工厂,但该司没忘记赖以起家的企业基因——渠道。
“我们的打法就是做国际贸易,你给订单,我就生产,生产出来就是要卖的。无非这个柜台叫国内市场,那个柜台叫海外市场。”一位W公司已离职高管刘泳告诉《健闻咨询》,用渠道打市场是一种很强势、很狼性的打法,“我们擅长做渠道,甚至想做海外的Costco(一家连锁会员超市),不仅卖自己的产品,还卖其他公司的产品。”
“医疗器械介于小家电和药品之间,这种出海很像传统的小家电外贸,多赚钱是根本要务。”王涵如此总结。
在不少业内人士看来,国内大多数器械产品实力仍难以和强生、美敦力等国际一线抗衡,但一众海外发展中国家仍存在需求缺口,这是多数中国器械企业出海的机会点,但渠道的熟悉需要时间,准入的困难也是未解的难题,真正的落地往往都是一年,乃至两到三年起算。
“中国新能源是全球的龙头,这类企业那是实力出海。”王涵说,“但中国的器械企业出海,是在国内已经没得赚了,是卷不动了,是在逃亡,是闯关东。”
出海,能治焦虑?
在周逸的记忆里,大概20年前,2005年,他面对的中国医疗器械海外市场几乎还未被开垦。
出海的叙事没有激情澎湃,只是日常的劳作。周逸是医疗器械出海咨询公司WExAct创始人,20年前他是迈瑞开始全球化布局最早的参与者之一。像所有的外贸工作者一样,周逸在世界各地,一步一个脚印,一家客户接一家客户。“一个人一辆车,那段时间平均每个月驾驶里程1万公里,在海外常驻的七年里,大多数时间都在路上。没什么诀窍,就是一家接一家的去谈。”
那确实是个充满青春气息的故事。那时,国际医疗器械市场上鲜有中国的企业,论竞争,对手都是国际知名的医疗器械巨头。大家感到的是边竞争,边向巨头学习。
但2024年,医疗器械的出海局面已不似当年。
“没有器械人不焦虑的。”王涵说。医疗器械是一条极宽的赛道——从千万一台的CT-MR、手术机器人,到不足百元的单品耗材一应俱全。数据显示,中国医疗器械市场规模有9090亿元,而全球市场规模是中国的4倍。出海,即意味着追求增长,在一个百亿美金级的全新市场里去淘金。
“但人人都知道,留给中国市场的时间和消费群体,不再是20年、30年前这么好的了。”多位医疗器械从业者告诉《健闻咨询》。
全球市场的竞争已经变成了一场零和游戏。
一位国内做耗材的器械商向《健闻咨询》讲述,自己的公司也尝试过创新,但渠道优势、低价优势是公司的舒适区,更容易变现。2016年左右,公司曾在国际上布局过手术机器人,一度为自己和世界一流团队之间的落差感到焦虑。但有一天他突然释然了:“这个市场上通常只有一个赢家,可以拿到足够订单。”
“不要在国际市场上做太多不擅长的事,会影响正常业务的市场份额,萎缩或是停滞不前。”他说,“成熟的企业要知道,出海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而已。”
判断一个陌生的海外市场行不行,刘泳已经练就了三句经:一要有性价比优势、材料采购优势;二要有相应的维护维修的设备和当地团队;三要有一个闭环的商务循环模式,守规则、有回款——三点皆备,才是一个可良性循环的市场。
4月初的会上,一位从业者信心满满:“对我们中国企业来讲,现在我们最大的竞争力就是中国速度,远高于全球的平均水平的。我们的工程师、整个供应链的努力和勤奋程度,确实是比同行全球的同行确实要更好。”
人们从不同的视角切进去,乐观和悲观早已混为一谈。
方炜显得更矛盾一些,他总是像个乐观的悲观者。盘算着国产医疗器械出海的每个流程,他发现这里环环相扣,环环又不相扣:喊了出海,不意味着就有合适的人;有合适的人,不意味着就能找到代理商;有代理商,不意味着就有利润;有利润,不意味着钱能顺利回款……出海这条路上,上一个结果,永远不能百分百带来下一个收获。
话到最后,方炜醒悟,也像自我安慰:“小米加步枪,就不能出海吗?它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