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威访谈|欧盟酝酿50年来最大海关改革，跨境电商如何应对？

　　伴随中国跨境电商在欧洲市场“掘金”，欧盟海关也开始面临运营压力。今年2月22日，欧盟内部市场委员会通过了关于欧盟海关法改革的立场草案，这是自1968年以来欧盟最大规模的海关改革，旨在缓解海关部门因电子商务的指数级增长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上海海关学院法律系教授、上海市法学会海关法研究会副会长朱秋沅长年跟踪欧盟海关法和跨境电商税制改革问题。她在接受第一财经记者专访时表示：“这基本上可以看作是一次全面大修，并且会形成许多新机制。”

　　欧盟酝酿近50年来最大海关改革

　　第一财经：2023年，欧盟委员会提出了海关法全面改革提案，目前该草案或将在欧洲议会全体会议上进行投票，并将在6月6日至9日欧洲议会选举后由新议会跟进。如何评价这次改革的力度？

　　朱秋沅：该一揽子方案涉及三项法律修改提案，包括了对《欧盟海关法典》《海关税则条例》《欧盟免征关税条例》（条例中含关税豁免门槛）与《增值税共同制度指令》四部立法的重大修改。

　　欧盟委员会称，这一揽子修改方案自1968年欧盟关税同盟成立以来最雄心勃勃的全面改革提案，并且会形成许多新机制。例如，欧盟将建立一个欧盟27个国家海关共同的海关数据中心并设立一个新的欧盟海关管理局，用以管理新设的欧盟海关数据中心，创设新型海关企业信用管理项目，也包括约束跨境电商平台的新制度等。

　　修改《欧盟海关法典》程序适用的是欧盟的普通立法程序，即正式的立法性程序。这是由欧洲议会和欧洲理事会依据“共同决定”（co-decision）的方式来通过立法的方式。该程序需要欧盟理事会和欧洲议会对立法文本达成共识，因此有较长的审议期。当前的进展是三月中旬欧洲议会对该修改提案提出了一读立场。同时，法典中改革的有些内容也较难推进，所以即使修改提案生效后，还要经过较长时间才能建设完成。例如，欧盟海关长期受困于在欧盟内部推动信息化的协调和电子系统的建设，这次《欧盟海关法典》拟设立打通27个海关的数据中心和全欧盟的实体机构都并非易事。

　　然而，欧盟2023年一揽子改革提案中对于跨境电商税制改革主要包括了关税和增值税改革两部分，需要修改三项立法。其中，对于跨境电商关税税率的调整，仅需修改《海关税则条例》的附件，在附件中增加《远程销售的简化税率表》，因此适用的是非立法性程序，可实现较容易地通过。对于《增值税共同制度指令》的修改则采取的是协商程序。因此，也会较快得以通过。

　　若取消150欧元关税豁免影响几何？

　　第一财经：若取消价值低于150欧元商品的关税免征政策，对跨境电商有何影响？

　　朱秋沅：这会明显影响到跨境电商的发展。如果一件货物免征关税，或者可以适用较低关税税率，在征收增值税时组成计税价格就会较少。反之，关税增加，即使增值税率不变，增值税额也会增加。

　　本次《欧盟共同海关税则条例》修改提案对远程销售专门设计了有别于一般贸易进出口的关税税制，即增加了一套五档税率的简化税制，将远程销售的进口关税按照HS税则的章节简化划分为0%、5%、8%、12%和17%五档。虽然在简化税制下部分种类的商品关税率与一般进口接近，但也有不少商品的税率变动较大。

　　例如，HS税则号列第42章货品，包括皮革制品、旅行用品、手提包等商品，是中国经常出口的传统产品。本来100欧元的皮包属于150欧元以下的低值货物，属于可以免予征收关税的范围。但改革生效后，按照提案的《远程销售的简化税率表》，整个第42章的关税都提高为12%。跨境电商下的皮革面手提包（420221 00）不仅不能免征关税免税，还不能适用欧盟现行3%的一般进口关税率，而是需要适用12%的关税率。那么关税负担又增加了9个百分点。

　　同时，欧盟各成员国增值税率为17%-25%不等，如德国的标准增值税率为19%（只有符合特定条件或特定商品的税率可减至7%）。那么在德国的增值税组成计税价格就变成了112欧元，要缴纳的增值税额也会增加。这样一来，进口环节税总额会明显增加，即当前进口环节税总额为19欧元，提案实施后的纳税总额单位33.28欧元，增幅达75%。在增值税率高于德国的欧盟国家，该税负则会更重。还值得注意的是，在跨境电商简化关税制度下，商品的进口环节税负比一般贸易进口项下的税负还要重很多。虽然欧盟的跨境电商平台也可以选择适用一般进口项下的3%的关税率，但要付出的代价是必须适用一般货物贸易的标准进口程序，则进口通关手续就更为复杂，例如要申报原产地信息等。

　　本次修改中，跨境电商平台会受到重大影响。在2021年的增值税改革中，欧盟的跨境电商平台在增值税方面被“视为供应商”。这次对《欧盟海关法典》修改则引入了“视同进口人”的概念，给欧盟的跨境电商平台进一步增加了关税和通关方面的义务。这些平台视为在欧盟境内自己收到并供应了这些货物，将被视作进口商家，而非仅仅是中介。

　　这意味着，作为电商平台不仅对欧盟承担了上述的增值税和关税义务，还需承担所有进口申报的义务。在规则修改后，提交通关信息的义务及其时间前置。视同进口人应最迟在接受付款之日的次日，并至少在货物放行之前，提供进口至欧盟关境内的货物的远程销售信息。再结合欧盟对于企业供应链尽责管理和海关监管授权方面的最新立法修改。这些平台的通关申报责任不仅包括涉税信息，还要包括欧盟在知识产权、劳工标准、产品安全和绿色规则下所要求的供应链信息。

　　欧盟内运营的平台就需要考量商品来源，是否选择进口其他国家来源的商品来减少税负与合规风险，或是优先使用欧盟内部生产和合作。这种商业考量可能影响从我国进货的意愿。

　　第一财经：2021年7月欧盟关税改革时，取消了价值不超过22欧元小额货物进口时免征增值税的政策。彼时欧盟的改革红利有多大？

　　朱秋沅：关于改革的影响和收益，很难有一个确切的量化计算。欧盟的目的不仅仅是增加税收收入，更重要的是维护进出口秩序，防止贸易欺诈，这涉及非经济因素的考量。

　　从欧盟统计的数据来看，欧盟取消了22欧元低值货物增值税豁免规则半年后，新规实施再加上增加了一站式服务系统（IOSS）的适用范围，这让欧盟2022年的收入达到了25亿欧元。同时欧盟整个电商增值税（含欧盟内部电商）比2021年增长了26%。欧盟委员会在发布2023年一揽子修改提案的新闻中称，如果欧盟采用新的跨境电商简化税制后，每年还会增加10亿欧元的关税收入。

　　中国跨境电商如何应对

　　第一财经：从企业的角度来看，可以提前做什么应对措施或合规准备？

　　朱秋沅：可以从两个方面着手。首先，当前欧盟的海关税制改革仍在立法过程中，可以前摄性参与欧盟立法进程，参与当地立法程序，通过欧盟的立法程序表达中国企业和欧盟企业的利益诉求，客观阐明中国企业和产品的实际情况。在我国，立法前都有征求意见的环节，外资企业也会提出参与立法，表达意见的诉求。欧盟的立法过程也具有听取社会各界意见的程序，包括现场的听证、专家咨询，也会采取在线的方式。这些程序都会在官方网站上公开发布。任何实体，包括境外实体都可以直接提交各种提案和意见。这些提案和意见也可以被互联网上的任何用户点击阅读。最后欧盟会形成统计结果也向社会发布。通过对欧盟其他有关中国利益的立法修改程序的前期观察，中国的企业、协会和其他实体很少会参与到欧盟海关立法改革的相关程序中，而反观其他经济体，包括东南亚国家的企业协会等也会参加到这些程序当中，表达自己的意见。如果能够善于运用当地的立法程序性规则，不仅可以在欧盟的立法过程中合理、恰当表达自身的诉求和实际情况，这样可以使欧盟立法审议中有多种来源的声音，增加审议的客观性，或在审议中的不同立场及其内部的争议程度，即使是可以改变一些微小的部分或延缓立法的进程，也可以为我国的产业发展争取时间，这样的积极努力都是有价值的。

　　目前欧盟的三个提案，无论是税则税率提案还是海关法典的提案，都还处于审议阶段。考虑到欧洲议会即将2024年6月进行选举，我认为在换届之前，即四、五月份前通过的可能性小。从欧盟官方法律数据库公开的信息看，《欧盟海关法典》修改提案仅在一读阶段，欧洲议会的立场文本对提案文本进行了多处修改，欧洲议会和欧盟理事会达成共识尚需时间。在这个时间窗口，如果有机会提出积极的主张，那么我们应当采取积极行动，鼓励我国企业、行业协会和当地的利益相关者表达自己的观点。再加上欧盟内部各国立场不同，立法通过的时间可能会很长。

　　其次，我们在出口时，不仅要考虑当前的盈利，还应该从长远和全局考虑，理解当地的法律理念，体现贸易合规和有序性，考虑对方的容量，更合理地进行市场布局，这将有助于实现行稳致远。

　　随着贸易量的增加，欧盟市场上开始对我国产业发展采取一系列措施。这些措施在一些情况下涉及较长的立法过程，尤其是在欧盟采取普通立法程序的情况下，从前期欧盟委员会酝酿提案文本到最后生效实施甚至需要多年。但国内对这些措施往往在法案生效前后才突然成为热点，但等到法案已经生效，可用的应对措施就很受限了。对于中国出海企业而言，前摄性地参与当地立法和合规经营不仅关乎眼前利益，也关乎企业与产业的长远发展。